专访|诗人韩仕梅:用自由的灵魂,尝试爱一棵小草

来源:澎湃新闻   2023-09-08 17:06: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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澎湃新闻记者 杨小舟 实习生 董怡君

近日,网红主播“秀才”账号被封禁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引发热议,让人们再一次关注到小城镇和农村中老年女性群体的情感需求。此前在快手上写诗表达内心愁绪的52岁河南农妇韩仕梅,今年9月刚出版了个人诗集《海浪将我拥起》。诗集选取了150多首诗,表达了这位农村女性在坎坷的前半生中对爱情、家庭和生命的思考与体验。

《无题1号》


(资料图)

和树生活在一起

不知有多苦

和墙生活在一起

不知有多痛

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

欲哭无泪

欲言无词

这首《无题1号》(又题《无知觉的爱》)是韩仕梅最广为人知的诗句。据此前多家媒体报道,韩仕梅深受包办婚姻之苦。1992年,21岁的她在母亲操办下,以3000元彩礼的价格嫁与现在的丈夫为妻。婚后她发现彩礼钱均为夫家贷款而来,丈夫不仅无法承担家庭生活重担,还时常出去赌博欠债。韩仕梅说自己是家庭的“主轴”,维持着这个家的运转。打涵洞、挖井口、扎钢筋……为了挣钱还债,她在工地上做着超乎自己能力极限的工作。她在怀孕时仍需用膝盖支撑身体在田地里劳作。

2020年,韩仕梅开始在快手上发表自己的诗歌,与诗友对诗。诗的力量推开了一扇网络窗口,韩仕梅得以窥见农村以外的广阔天地。2021年,韩仕梅提出离婚但以撤诉告终。那一年,她的儿子离婚和因此带来的经济损失给她带来沉重打击。时隔两年,这位曾经为了守卫自己写诗空间与灵魂自由而勇敢抗争的女性,如今言谈中更多流露出的是妥协与释然。她曾经执着追求的“你懂我,我也懂你”男女之情,在《试着去爱》这首诗中已转化成了对自然的旷达之爱。

在视频电话的镜头前,韩仕梅显得很轻松。她身着黑色短袖,笑眯眯地靠坐在沙发上,热情地和记者打招呼,眼神清澈。之前为了让丈夫安心而剃掉的头发也已变长,服帖地趴在圆圆的脑袋上。这几年,韩仕梅已接受过许多媒体采访,或多或少地都需要不断回忆自己不幸的前半生,讲到伤心处,她依旧忍不住抹泪。聊到支持喜爱她的人时,亦会十分爽朗率真地表达喜悦。面对夸赞,有不好意思的时刻,她会把自己新出版的诗集紧紧抱在怀中,微微歪头害羞地笑,用河南话谦虚地说:“噫!我写的恁个叫诗嘞!”

对韩仕梅而言,如今她与丈夫的生活处于一种互不干扰的状态已是很好,自己也在创作过程中不断地学习,“提升自己的认知和思维高度”,探索另外的表达方式。曾经的不顺与失意,更多地通过创作而得到排解与释怀。

韩仕梅

因为要去北京参加诗集宣发活动,韩仕梅说她“又高兴又忐忑”。澎湃新闻通过视频和在河南的韩仕梅聊了聊她的诗和生活近况。

自由与爱

澎湃新闻:这本诗集分为四章,其中第一部分“我的爱也曾炽烈过”收集了你关于爱情和婚姻的诗歌。有好几首似乎描述的是曾经的恋情。《找不到理由去爱》《忧伤》《老头,假如能够唤醒你》这几首看得出是抒发你对丈夫和婚姻的郁闷。为什么说“我只配待在我的牢房”?

韩仕梅:我是个女的,需要人爱,需要人疼,需要人呵护嘛。到人世上一趟不容易,所以我努力过、尝试过去爱。管它成也好,败也罢,我都无所谓了。

澎湃新闻:《无题1号》应该是你流传最广的一首诗:“和树生活在一起/不知有多苦/和墙生活在一起/不知有多痛”,还有《无题5号》:“身边躺着的大萝卜/好冰”。这些比喻都很生动。你的丈夫在你出名之后,和你的关系有变化吗?

韩仕梅:其实刚开始那会儿他一直闹,那一段真是地狱般的生活。现在好多了。现在我出去参加活动挣的钱都存在他的名下,我连一分也不存——都存他名下,他就放心嘛。

现在他不打扰我,我也不打扰他。他不找我事,我也不会找他事。他找我事儿,我就训他一顿。

这段时间,他又在关我的手机上网数据。是我儿子问我:妈,为啥你的手机老没信号呢?前天晚上我可逮住他了。他这个人也不坏,就是脑子不行,认知也不行,只能看这么远。

澎湃新闻:诗集大多数内容是写你的生活和感情,很少有写你的工作的。《营生》这首记录了你在内邓高速工作的日子。那段工作是怎么样的?

韩仕梅:我在内邓高速打工大约是在2010-2011年。因为要挣钱,我早上天麻麻亮就起来,干到晚上天墨墨黑再回来。高速路修涵洞,钢筋密密麻麻,你得用细扎丝把每个交叉点都扭紧。我们一起去了四个女人,但老板其实只要一个,但他也不说,就看谁坚持得住。其中一个嫂子干了没多会儿就走了。那时是六月份,惠英(音)干了一会儿嫌热,她也不干了。就剩我和我的邻居小辉(音)了。她比较瘦,一开始说干不动。我说你干不动我帮你干。她挣了800多块钱,老板说她干活不行,就让她走了,那都是弄钢管子的活。

我还打过涵洞。挖井口,弄沙子、石子儿、水泥,和一和,往下卸。挖土运走,我每天都要推一百多车土。一天给120,那时候可不少。

我们村里人都说我啥活都能干。120的我干了五天,扎钢筋我挣了八千多块。我老实,干活也踏实,后来有别的工地老板看中我干活,想挖我去,我老板没让我去,给我加了10块钱,每天给60。

那六月天热得不得了,我穿的皮底子鞋踩在上面,脚烫得疼啊!两只脚要轮流踮一会儿。在高速上晒得很黑,像“黑老包”(包公)似的。

澎湃新闻:从你的诗歌里感觉你应该是家里的顶梁柱,里里外外都是你在操心。

韩仕梅:这个家,我就是一个主轴吧,没我就不转了。

澎湃新闻:《同路人》和《对错》这两首都提到了“同路”的意思。《同路人》里写道,“我不做黄昏的女儿/只想藏进你的行囊/做你的同路人”,《对错》里则表达了不是同路人的结果:“不是一路的/无论你多么正确/都是错的”。你希望的同路人是什么样的?

韩仕梅:就是懂我的,疼我的,爱我的人。我把爱情设想得很美好,其实现实当中没有那种的。有也有,很少的。

我每首诗都融入真实的感情。我觉得我母亲剥夺了我选择幸福的人生权利,我要尝试一次。我动过真心,但是那一次失败了。我就是“成也英雄,败也英雄”(的心态)。我努力了,尝试了,是不是?我就是死了也不后悔。

澎湃新闻:诗集的第二部分“亲情,一半凋谢一半生发”中写到了你对母亲的情感。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对你和女儿的关系会有什么启发?

韩仕梅:我母亲其他都好,就是我的婚姻,我对她有点意见。现在过了这么多年了,我也不恨她,她那个年代的人离旧社会比较近,受我外婆那代人的理念和思想的束缚,跟着她们的脚步走的。

作为母亲,我能深深地体会到一段没有爱的婚姻当中的痛、苦。哎,那个时候,他(丈夫)浑起来,你真的是生不如死的。你乍一看他还挺好的,他脾气一发,我也管不住他,也说服不了他。就是挺无奈的,挺无助的。

再比如说,家里大大小小的事,都得我操心,平常过日子可以,别有大事。我们儿子结婚,每次相亲、见面,到后来离婚等等场合我都得到场,我还要顾家里。我感觉到内心压力太大了。没人替我分担一些。

我姊妹几个对我都好,我弟媳妇给我打电话,我憋不住心里酸楚就哭了,我弟媳妇赶紧给我弟弟打了电话。我弟弟打给我说:“哭啥子哭?没有钱了我再给你弄。”(韩哽咽)我就说,不是钱的事,就是心理压力太大了。我也想有个依靠的肩膀,我也想有人能替我分担一些,哪怕三分之一都可以。但是我没有。

所以说,我不会让女儿以后过得像我一样。她可以自由选择她的婚姻。如果过得不好,我也会支持她。我希望她过得开心、幸福、快乐。

澎湃新闻:诗集的第四部分“海浪将我拥起”中收录的《渴望》这首诗,你写道:“我愿意用半生的孤独/去换一粒爱的种子/让太阳温暖大地/让时光追随江流/我只想回到年少/让人生永远自由。”你的渴望是爱和自由,对吗?这里的爱是指的是什么?

韩仕梅:这里指的是爱情。我想回到年少,如果我妈不干涉我了,我可以自由选择了,是不是?可惜回不去了。只是一种想象。

澎湃新闻:你现在选择接纳这个家,是你的自由选择吗?

韩仕梅:我选择自由。我还不想接纳。我和我儿子女儿说,我死了也不要和他埋一块儿。我和他也讲过。我说他埋到老北沟,我埋到老南沟。和一个不爱的人在一块儿,就如同炼狱,是一种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。我是个承受能力很强的人。村里好几个女的都当着我的面说:“换了我,我也不和他一起过”。老头那边的婶婶说“看看娘的脚后跟,便知闺女三四分”,意思就是我嫁给他,亏了。

妥协与释然

澎湃新闻:《活着》这首诗出现在诗集的第一章“我的爱也曾炽烈过”。你写道:“释然了/身如棉团一样柔轻/活着/升如月/跌如风”。这是诗集里头一次提到“释然”。这首诗是什么时候写的?你是对什么释然了?

韩仕梅:大概是记者采访以后,2022年吧。那时抖音上很多女子(河南话,意为女性)找我聊天。每个人都有成长的阶段,不是一下子就成熟的。通过我的经历,我就告诉她们:不要总活在过去,学会释放,做自己喜欢的、开心的事。比如说,我写诗释放自己内心的压力,你们不会写诗的话,如果会唱歌呀、跳广场舞呀,都可以。有一个女子,大概是80后吧,她和我说,每个人在家庭和生活中都有不同的苦,找个人聊聊天,开心多了。

我刚上快手那会儿,翻翻我拍的自己的照片,都没笑过。天天耷拉个脸,没啥可开心的事。后来通过网络和文字,把我内心想表达的都释放出去了,就像《活着》那首诗写的,轻如云。“升如月,跌如风”,意思是有时开心,有时不开心,人生充满了无奈。

澎湃新闻:在诗集的第四部分“海浪将我拥起”提到了觉醒。在哪一刻你开始觉醒的?你是如何蜕变和觉醒的?

韩仕梅:2021年我儿子的婚姻失败了,那段时间我所有的梦想、所有对生活的期盼都跌入了人生最低谷。那段时间,我连过春节都没有出去,躺在被窝里,哭哭睡睡,睡睡哭哭。那段时间我有过轻生的念头,我也考虑了很多。我儿子说,妈,你可别跳河呀。我儿子平时不怎么讲话,但是那天话多得很。我老头回家来,问他是不是喝酒了?我说没喝,他说没喝酒咋恁多话?他是怕我走那一步路嘛。

挺心酸的。我想,我要是死了,我女儿学也上不成了。上不成学,等于她一生都毁了。我学没上成就把我一生毁了,我也不能让她学上不成。想了好多好多。刚好那一段时间有记者采访了我,然后高中、初中的孩子们,还有80后和我这个年龄段的网友都鼓励我。那天下午我就在客厅里写了那首《觉醒》,我把所有关心我的诗友和网友们比作海浪,“我已不再沉睡/海浪将我拥起/我奋力走出雾霾/看到清晨的暖阳/那里不再有黑暗/只有万道光芒/我看到了黎明/看到了希望”。慢慢地,我才挺了过来。

澎湃新闻:《试着去爱》这首里提到的爱,感觉不再是爱情了。“我用自由的灵魂/去尝试着爱一颗小草/爱一粒尘世的浮尘/爱每一个雷电交加的夜晚。”你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?这是一种更彻底的释然吗?

韩仕梅:我真情投入过一次,失败了,我就把所有的爱收回来,去给大自然。由男女之爱转变成了对自然之爱。

释然不是那么简单的,嘴上说释然了,但心释然不了。过了很多时间,这一段时间我的思想变得开阔了,偶尔想起来还会心疼。

不断成长

澎湃新闻:现在你每天都有时间写诗吗?

韩仕梅:心烦的时候也写不出来。想写的时候可以酝酿酝酿,但不是每天都写。

澎湃新闻:写诗给你带来最大的变化是什么?

韩仕梅:写诗让我以前所有的压抑和不快乐得到了释放。现在偶尔也会伤心,但是(伤心)马上就走了。比如说昨天我淘芝麻叶(淘干净食用),一边淘一边想到去我妈坟上说说我走过的路程,我就不由自主地又哭了。然后一会儿又好了。我现在就像空心菜似的,情绪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
澎湃新闻:写了那么多诗,你会有创作灵感枯竭的时候吗?

韩仕梅:灵感大多来源于生活。我以前不读书,后来采访我的记者们、我的儿女、镇上的校长,县里的都给我送了好多书。好的书我读,我看不懂的呢,对我来说就没有欣赏的意义,不用浪费那个时间。能补充一下写作的营养。

我喜欢顾城的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,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”,“我拿把旧钥匙,敲着厚厚的墙”。我女儿给我买了泰戈尔的《飞鸟集》,我读了两遍,我喜欢他那句“生如夏花一样绚烂,死如秋叶一样静美”,人活就活得风风光光,死就死得坦然。这是我的理解。泰戈尔的两本,长诗我看不下去,短的我可以。

我还喜欢海子的诗歌,《姐姐》,还有《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》,“从明天起/做一个幸福的人/喂马,劈柴/周游世界。”林徽因的我还没读完。我还买了蒙塔莱的,他那首《生活之恶》写得好。

澎湃新闻:你还经常和诗友对诗吗?对诗和写诗的心态有什么不同?

韩仕梅:对诗就是你写两句,我写两句。那天我把一个人整败了,哎哟我挺高兴!和写诗比起来,对诗比较容易。其实……我那个都不叫诗,离诗十万八千里。

澎湃新闻:你最近在微博上提到想写自传,你想怎么写自己呢?除了诗歌之外,你是否也在尝试其他的表达方式?

韩仕梅:自传挺不容易写的,我文化水平太低了。有人建议我说,你就写你的经历,一段一段写,写完了,再排排序,就成个自传了。

人不能老停留在原地,也得努力学习,提高自己的认知和思维高度,不能辜负每一个喜欢我的诗友和支持我的人。

澎湃新闻:有人说诗歌只有一个现实,就是痛苦。很多诗之所以经典,是因为对痛苦有精妙的表达。您现在的生活状态看起来越来越好,会不会因此就失去了创作的动力?

韩仕梅:你说的是。生活经历是有限制的,把这些写完了,就没了。需要有新的方向,开阔视野,找新的途径。

澎湃新闻:你会开直播吗?

韩仕梅:哎呀,我嘴笨,脑子转得也慢,不行。

你看那开直播的,嘴就跟剥蒜瓣一样,布啦啦、布啦啦,不停地说,我说不出那么多咋播呢?我年龄也大了,脑子反应也迟钝,比如有的问题半天才想出来,时间已经过了。我女儿说我可以开个情感直播,我说我这三脚猫的水平,开什么情感直播?情感直播要吸收大量知识才可以,我这水平,开一场没了,下一场播啥?

澎湃新闻:你在网上写诗出名后,现在又出版了诗集,生活是不是丰富了很多?

韩仕梅:对呀,随着岁月不断流逝,我在不断成长(大笑)。我又高兴,心里又忐忑。忐忑是因为明天有连麦直播,怕弄不好。还要签售,我也怕签不好。我上学那会儿,我老师就说:“韩仕梅学习怪好,字儿写得不好。”我的字太难看了。

澎湃新闻:人生过半,对未来的人生,你有何设想?

韩仕梅:我想得可美,但实现不了。

我想我的儿子女儿找到好的生活伴侣,希望他们过得比我好。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过得开心幸福快乐。像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,过得不幸的,多得很。我比起范雨素还强一点,范雨素的人生挺曲折的,但是她也挺勇敢的。我希望我自己也过得开心快乐,不想其他的了。如果选择去爱一个人,我就选择爱一次,就可以了。

澎湃新闻:你还有什么想说的话?

韩仕梅:我本儿上记的有,但是我记不住。(大笑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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